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琴师(荒琴荒)

无姓无氏名曰央:

关于琴师生前的一个小故事,全是私设。


(一)


  小城里的陋巷有一方废院,青色的院墙已经被潮湿的空气浸得斑驳。每至深夜,院中常传出琴音。那不似来自人间的曲子中,清越的音符像极了锋利的刀刃,丝丝钻入人心。


  怪事的传播总是很快的。曾有乐师闻名而来,在夜半走近了院落,琴曲的声音并未加大。灰白的月光照进萧索的院子,枯草离离,诡谲的琴曲摄人心魄,有好奇心的乐师被异像吓得魂飞魄散。


  那一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第二天上午,街市热闹起来了。有人发现那位乐师倒在墙角,疯了一般号啕着,正抓挠废院的墙。


  “那是他的曲子啊!曲子啊!!他啊!!!” 乐师在众目睽睽之下,喊出不知所云的话,暴毙而亡。


  再也没人敢接近那方废院了,巷子里的人们有些甚至搬离了这里,逃离杀人的琴曲。




(二)


  这曾是一位琴师的家。琴师的故国已经不在了,现在这片土地的统治者被敬为荒川之主。


荒川之主征服了这片土地。彼时他仿佛一位暴君踏上尊位,给人的印象像是暗流涌动的一湾黑水,在凝固的外表下向前冲去。


  荒川之主不关注细枝末节,偏偏是这个偏安一隅的小城,因为一位极负盛名的琴师而招致灾祸。铁骑踏破城门,东门的杨柳西门的池水,琴师那座院子上空的晢晢明星,都在一夜间失去了该有的样子。




(三)


  流民四起哀鸿遍野的小城中,琴师坐在院子里弹他的琴。琴师裹着单薄的青色衣服,披着牙白色的羽织。羽织的左右摆垂到在地上,混着潮湿腐烂味道的风吹了进去。


  呼呼——


  风把羽织灌了个透,羽织的后片被灌进风去,隆了起来。




  铮铮铮铮的琴音却传不出去。




(四)


  荒川之主破了城之后的数日,找到了端坐琴前的琴师。


  “你来为我演奏吧。”荒川之主撇开侍从,远远地立在琴师身后把玩着手中折扇。他隔着院中的亭台,朝那一团素色的背影喊去。


  不认世故的风同样扑面而来,灌进了荒川之主的衣领。回答的只有铮铮琴音。




  暴君努力使自己耐心起来,毕竟君主在请贤士出山的时候总要有那么些套路。


  “你是个不错的琴师,来为我弹奏吧。”,威严嘶哑的声音抛了过去。 


  铮铮,铮铮。琴音绝美。




  “你太清高了,”那暴君压低了声音发出一声斥责,“只要这里还是我的土地,便不会有你不听命于我的事。”


  他转身离去,对着门外手持镣铐与绳索的侍从们打了个手势,侍从们颔首,正欲向院里踏去。


  荒川之主回头看了一眼那位琴师,他发现琴师在一瞬间抬起了头望向他的背影,又匆匆将目光转回琴上。他看不清,但能感觉到琴师垂下的眼睫毛也是白色的,像被风吹得浮散的长发一样。


  他急忙唤回了将要进入院门的侍从。


  “我会常来的,直到你同意为我弹琴。”




  荒川之主想,琴师弹琴的时候,大概是闭着眼睛的,而淡色的身影是融在琴弦和指尖左右的。




(五)


  荒川之主再次来到琴师的院子时,琴师还在弹着他的琴,就像是一尊石灰砌的雕塑坐在院中。还是在琴师的背后,荒川之主搓着手中鱼型的白玉,琴音不绝。


  独奏时的琴声不成章法,随意散漫,荒川之主听着听着,他听到曲中天边飞鸟的叹息和水底游鱼的感喟,然而水和天都是清朗的。这一曲看来不会结束,荒川之主在流畅的琴声中突然开口,在水天相接中撕下一道狰狞的口子。


  “琴师,你什么时候决定。”


  琴音不绝,那道狰狞的口子被水上升腾起的雾气抚平了。




(六)


  后来,荒川之主经常来到琴师的庭院。这位暴君固执地要求一位不属于他的,倔强的琴师为他演奏。然而总会僵持不下,互相抵触中像是有了微妙的平衡一样。


  荒川之主来到琴师的庭院中,比起威胁,更像是一个约定。


  一开始只是站在远处远远地喝他。看琴师并没有阻止,暴君后来就站在树旁,正是琴师坐的蒲团所放置的地方边上那棵树。


  终于,回绝他的不是琴音了。


  “它不是用来取悦别人的。”


  “安静。”、“你烦扰了琴了。”


  


  琴师自傲,他的身世算是显赫,坐拥一方院子,因为琴堕落废弃了一生,包括祖辈积攒下来的财富。虽不谙世事,一方灰墙中的院子总也罩不住无形的琴音,他因弹琴而名动一时。有人慕名而来想一拜琴师大名,也有人请他去演奏,琴师他太清高,驱散了所有人,落魄到与琴为伴。


  他自然早就明白荒川之主是什么样的一个人,那是暴君、是无往不胜的征服者。他威压大地,直到水边泥泞的鹅卵石,那权威还要延伸到水底去撼动浮沉不定的细沙。


  但琴师发现荒川之主可能并不是那样,他不会荒谬地去将琴曲中的一条河流拦腰截断,而是待它慢慢地流、缓缓地冲向海洋。荒川之主会在入海时那绵软而温柔的平原上拦住他,用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问他。说,你要为我演奏。


  在琴师眼里,暴君甚至有些拙劣的温柔,他也不去细想,琴师甚至不去细想关于琴曲的事。




  先前暴君的想法其实只是想法——琴师抚琴的时候不会闭上眼睛的。琴师垂下眼睑看着琴弦,眼神向边上洒去,唇角僵白的线条随着曲调时而活起来。琴师笑起来,赞叹音符。






(七)


  “飞鸟其堕入水面,游鱼相止于空中。你这琴师,为何不使二者止于界面。”荒川之主站在琴师身后良久,在看到琴弦不再以震颤的方式鞭笞着琴师的指套后,开了腔。


  像是供奉神像时盛满清水的瓷碗中洒出来一扑水那样,一个走了魂的音符被碰了出来。


  琴师扶稳膝上的琴,将琴腰用手按住。他转过头,第一次正眼看着荒川之主抬起头来。荒川之主发现他的眸子也很淡,随时能脱离这个世界一样的淡。


  琴师想了想,没有回答,而是回过头准备继续他的弹奏。荒川之主走上前去,把折扇横放在琴弦上,睥睨着琴师。


  


  无奈地看了看折扇,琴师开口。


  “鱼与鸟,水与天没有区别。”瓦片一样层层叠叠的灰蓝色云彩之下,琴师白色的睫毛颤了颤,暴君俯视着琴师,穿过遮遮掩掩挡在眸前的睫毛和发丝,透过隔在两人间因为潮湿而沉重厚实的空气,直盯着琴师的眼睛。




  细密的雨丝穿透天空落下来,在接触到水面的一刻融掉了。




(八)


  琴师谱曲了。纸笔轻轻压在琴师的腿下。


  他想谱一支新的琴曲。若音符真是流水,那琴师大概愿生生世世滞留在水边,每日一掬一掬痛饮,含泪醉倒在水边。


  只是缺了对酌的人,不过尚且有人总愿一人独饮,琴师可能算是弥散在孤独中了。




  雨如季节更替时被妖风卷着旧时的叶子那样下着,琴师坐在树下的蒲团上,泥土溅上琴师的青色单衣和牙白色羽织。


  铮铮琴声,琴弦抽打着沉重的空气,琴弦从凝固的虚无中奋力挣扎着。荒川之主早就离去了,不过传闻那倒是位喜雨的君主。雨时,天色暗沉下来是没有预兆的,自然的过渡麻痹了人的神经。


  琴师坐在雨中,琴师坐在夜雨中。一曲谱成。




(九)


  雨夜的琴声格外响亮,细如毛发的雨丝格外密集,洇透谱曲的纸笺。


  琴师埋头,指尖在琴弦上下翻飞,身体随着曲调的轻重缓急摇晃着。在夜雨中,在曲调里,琴师单薄的身体形如浪涛中的孤舟,却更像是弄潮。曲调琴音惊艳到能砍破雨丝结成的密不透风的结界,冲破灰青的院墙和这座如同弃子的小城。


  弦轻巧地或者狂妄地舞动着,琴师柔沉的声音和着演奏吟出声音,雨声被融化在了琴声中。




  琴师的弹奏太过投入,指肚被弦割出深深的沟壑,暗红的血从指尖缓缓淌出。他抚琴的手臂有些打颤,惊心动魄的琴音虽促却不乱,天色渐渐开朗起来。池水在更高的水位上,在久违的月光笼罩下恢复平静。


  


  琴师伸手勾向琴弦,落下最后一个音符。


  啪。弦断,音偏。


  琴师栽倒在琴上,白发散乱。




(十)


  直到荒川之主下一次来,琴师也没有醒过来。




  小城已经逐渐恢复了生机。荒川再次踏入琴师的庭院中,那里空无一人,静得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停驻。


  琴声骤然响起。荒川之主发现树下的蒲团前有一条纤细的琴。除了一根崩断的弦,光洁如新。暴君有些痴痴地站在树下,那琴音却不再像从前听的那样毫无章法放任自流,那是一支近乎完美的琴曲。


  荒川之主眯起眼睛,曲中更不似以往那样有飞鸟与游鱼。他听到的是一片广袤的土地上万事万物都铺展开来的景象,直到抵到水边泥泞的鹅卵石,也要延展到水底匍匐的河床。


  


  暴君在曲中转身,他想起他从未认真观察过琴师的院子,也除了琴曲外对琴师毫无了解。曲子突然沉默了,这时候他看到了琴师。清冷淡薄的琴师显得很温柔,但额头突兀着的,青色的角,标志着琴师现在不再属于人类的身份。


  


  荒川之主以暴君的威严看着近在咫尺的琴师,“你是要为我演奏的。”


  琴师狂妄地抬起头,淡金色的眸子直直望向暴君的眼睛。


  


  暴君将手中缓缓摇着的折扇收起,准备逼问琴师,一眨眼间琴师的踪影却消散殆尽。他回头,还是只有一方断弦琴的放在蒲团的前方,琴是沉默的。


 “你这琴师啊,”沉吟片刻,暴君笑起来,“不,你这妖琴师啊……”




(十一)


  从此,余音不绝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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